明亮的日常 | 陈文艳×赵艺：菜畦边的对话 · 一位校长与一名教师如何雕刻闲暇时光
伍尔夫说，聪明女性的独立方式，从拥有一间自己的房间开始——独立而自由的灵魂，才是幸福之源。我想，伍尔夫的这句话对我们都很适用。
在学校，我有不少年轻朋友，赵艺老师就是其中一个，她是我的书友，还是学校图书馆课程的积极研发者，我们从经常聊语文教学发展到经常聊书，我们是那种发现好书会相互交换或相互赠送的那种骨灰级书友。赵艺老师是那种会因班级孩子的需要而不断拓宽她的研究“疆域”的老师，她是他们班孩子的宝藏。今年春天起，她便和孩子们一起在操场边开垦出了属于他们班的菜畦，有时候她还将语文课堂搬到了这些大大小小的菜畦旁，试着将劳动课程与图书馆课程进行统整。他们班级的大人和孩子总是很有主张地生活着，还总是显得兴高采烈。
这个暑假的一个傍晚，校园里依然光芒炽热，湿热难消，加班一天的我在会议间隙来到操场上散步。我看到赵老师竟然带着她上幼儿园的儿子与一帮学生，在操场旁他们班的菜畦里，忙得热汗淋漓却又笑意盈盈。原来，赵艺老师和孩子们挂念着这片菜畦，所以利用假期的闲暇，与她的学生们一起来为自己的田地除草、浇水。金色的夕阳下，他们脸上鲜亮的神情让我强烈地感觉到：师生自在和闲暇中蕴藏着无限的美好与强大的生命力……
作为一名校长，当我看见赵老师和她的学生在酷热的暑假出现在校园里的那一刻，我想：我理想中的梦田不就是这样吗？不慌张，不急躁，更不功利，一切都可以按照自己的节奏去发生。
这夕阳下动人的情景不由让我想到赵艺老师刚刚赠送我的黎戈的新著《心的事情》里的一句话：“一个人，关起门来，心，常常就来敲门了。”关起的是门，打开的是心。身处芜杂，关起门来，才有闲暇；闲暇是心的住处，当一个人在松弛中打开自己，探索自己，看见自己，方会拥有一个更加饱满的精神状态。同样，教师这本书出现在学生面前，校长这本书出现在教师面前，彼此影响最深刻的是人的精神状态。
而一名教师或是一名校长，他们怎样才能拥有真正的闲暇，闲暇的时候会做些什么？他们又是如何在自己的宁静与挣扎中活出自己期望的姿态的？我以为，今天的机会很特别，在学校操场边的菜畦旁开起一段对话，一位校长轻叩一位教师的心门，因都朝向教育的理想生活，而走进同一个“房间”。而更重要的是，恰好这名年轻的教师，也有兴致走进我这位校长的“精神宇宙”，交换彼此的闲暇时刻。
陈文艳校长：你是有用不完的耐心和爱吗？这样难得的假期，这么热的天气，你为什么不在家里享受闲暇？
赵艺老师：校长，我非常喜欢您提的这个问题。就好像我的心是泉眼，从中有清澈的泉水汩汩涌出，而这泉水恰可以滋养我的学生，真好。我自认为不是一个很有耐心的人，但是我正学着成为一个有耐心的人，利用假期，我通过阅读思考、运动冥想这两种方式，调节自己的身心状态。也就是感到心浮气躁、耐心快枯竭的时候，找办法静下来，告诉自己可以试着轻轻地将起皱的心抚平，“度日有序，静能生明”。2022年6月10日那天，我和班级学生们在校园一角种下了苋菜、青菜和黄豆，移栽了枇杷和柠檬树。我们想让地里的植物活下去，所以放暑假的时候，我和假期有空的孩子一起回学校，拔草、浇水，在没有出芽的土地上重新挖深深的坑，补种下小小的土豆。做这些事没有宏大的目标，仅仅就是想在有限的时间里、有限的精力中，做点什么可以长出来的东西，看一些种子长出一丝新绿或一抹枯萎都在眼前聚焦且清晰，如同我对孩子们的看见，一个个跃动的灵魂如此不同，我只是观察和陪伴他们，这个时候我心里的爱会平静地滋生。闲暇对我来说很重要，但我希望拥有的是这样的闲暇。我的闲暇是律动着的，是活跃的，是有声有色的。
陈文艳校长：在如此的忙碌之中，你为什么还能够如“蜗牛”一样的从容？（赵艺老师有一个很有吸引力的微信公众号：“慢慢走小蜗牛”）
赵艺老师：有两个方面的原因。第一是因为我在梅岭小学得以被看见。我的课程实践一直生涩地摸索着，从一名新教师成长为轻熟型教师，这些年我尝试过生命课程、诗歌课程和劳动课程，我所有不成熟的实践在这所学校都是可以被接受的，梅岭小学鼓励我的尝试，接纳我的创新，这让我很感激；第二是因为我希望成为小林宗作校长那样的老师，哪怕跟他学一点点耐心、一点点爱心和一点点创造力。当没有人理解某个小豆豆，对这些小孩感到厌烦的时候，我能够耐着性子听他们叽里呱啦倾诉两三个小时；当他们发生争执了，我能够静下心来，理一理他们做事的前因后果，看看我能够决断什么、帮助什么；当身边柔嫩的花朵开放，叶子充满绿意，松树发出清香的时候，我可以跟孩子们一起发现大自然的微妙变化；我希望在我班上的孩子都感觉到公平、温暖和爱。我以为，我和我的孩子们不是慢，我们只是保持了我们喜欢的节奏。
赵艺老师：我很想知道，您做校长这么多年，您总是那么忙，可有哪一份闲暇时光最使您难忘怀？
陈文艳校长：一直以来，我想最令我难以忘怀的闲暇时光，是每天傍晚我站在天台依着栏杆看着孩子们离开校园的时候，粉紫色的晚霞下，看着孩子们背着书包、蹦蹦跳跳地离开校园，一天的疲惫仿佛全都消散了。我在想，今天他们又从学校里带走了怎样的欢乐呢？他们知道在这所学校里有许多人如我一样、每一天都关切且迷恋着他们的欢乐吗？其实，孩子们的这种天真与快乐也感染了我，那天在学校的一楼餐厅里看孩子们午餐，一个小女孩突然从长长的队伍里跑过来拥抱了我，我甚至还没有来得及知道她的名字，她便笑着跑走了，哈哈，是孩子们的爱与信任让我深信，为了孩子们所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因为，他们就是未来的样子。所以，从那以后啊，每天到餐厅与孩子们餐叙的时段，也成了我最喜欢的闲暇时光。
赵艺老师：是什么构成了您的“房间”？
陈文艳校长：哈哈，我的“房间”嘛，我感觉随着岁月的叠加，它正变得越来越丰富，有看得见的东西，有听得见的东西，也有看不见摸不着却又不可或缺的东西。最近，我正在改造我的书房，我要了很大的书橱，整面墙的那种，我还希望有好的音响，并且有一个可以看纪录片的投影，我希望书房里有大的窗户，窗子旁边有沙发，窗子外面有植物，有黄色的暖光源的落地灯，我想，我可以在这里与很多人甚至我感兴趣的世界的每个部分聊天对话。当然，我更应当在这里与自己对话，静下心来去思考真正关于孩子们的事情，写一写关于他们的文字。我想，教育人应当始终保持对教育本质的探求，这才有可能不断接近永远对孩子充满爱与理解、永远心怀美好、朝向未来、追求卓越的初心。而其实，“房间”怎么可能只是我们目之所及的固定的一隅呢？就像现在的你和你的孩子们，这天地之间的一片菜畦不就是你们的“房间”吗？！
赵艺老师：当您疲倦或无助之时，“房间”里的这些“友人”是如何陪伴或滋养着您的心灵？
陈文艳校长：跟你说我最常想起的“友人”吧，他叫梵高。是的，就是那个生前没有卖出一幅画、百年后却名扬天下的文森特•梵高。我买过很多关于梵高的书，但最让我动容的还是多洛塔•科别拉和休•韦尔什曼导演的传记动画电影《至爱梵高•星空之谜》，当梵高穿越时空来到人头攒动的他的画展现场时，他热泪盈眶，我也潸然泪下。生命，无一不在时间的尺度里，而属于我们自己的刻度却记载着我们对生活的热爱！当然，还有海明威，还有尼采，我喜欢生命迎风起舞的感觉，这足以抵消由此而带来的可能的失败的沮丧和恐惧，我和我的“友人”们一样，都愿意去成为那个擦星星的人，一起去看星空，看黎明的第一道霞光。当然，现实中我也会邀请真正的友人进入我的“房间”，我们常常一起交流、一起阅读、一起行动，有着共同的愿景，因为心中有了相同的彼岸，想要抵达的未来是相同的，我们可以共同前进，共同慰藉，哪怕前路遍布荆棘，我相信，我和“友人”及友人们都可以跨越，当我们看见彼此，心灵便得到了滋养。
陈文艳校长：你理想的教育生活是什么样子？
赵艺老师：我理想的教育生活是缓慢的，可以等待每一个生命的成长。有一段话深深刻在我的心里：“去稻田的路上，看见青枣都已经成熟。稻田是浓墨重绿，有些心急的稻丛已经抽穗，大多数还是静静地孕育，大着肚子。我想，依然还是有些事，是留给笨拙的人做的，比如编竹篮、刺绣、下田，以及别的一些什么。”我常常想教室就是我的一方田地，里面的蔬菜瓜果或是麦子稻穗都有独一无二的饱满脸庞，我就做那个笨拙的人，遵照时节规律，静静地、勤勤恳恳地培育他们。记得，那一天，我们聊了很多，看到被烈日晒伤的柠檬苗，我还和孩子聊了关于植物生死的问题，孩子们说：“校长你看它的叶子虽然伤了，可枝条里还是绿色的呢！而且，我们会好好照看它的。”听到孩子们的回答，我和赵艺老师都相视一笑，哈哈，这就是我们学校成长起来的孩子们啊！
当闲暇爬满教育的枝头，当故事别上童年的衣襟，美好的事物便有了在校园里自然生长的诸多可能，我唯愿教育永远如斯。天地方寸间，拥有一间自己的房间。
站在现在的时间，回望童年的月亮，
打开明亮的日常，
闲思、漫步、私语、记录，
吹灭读书灯，一身都是月，
过一种审美的生活。作者 | 陈文艳、赵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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